质疑基督教 #5: 道德

提姆·凯勒牧师七周系列讲座《质疑基督教》第五天,主题是道德。存在绝对的道德吗?判断对错的依据仅仅是常识吗?

(以下是凯勒演讲内容,根据视频整理,有删节。这系列讲座的受众是纽约非基督徒。括号里的文字是我的。)

在这系列讲座的开端,我们说了,没有人能确切证明有神或者没有神。因此所有人都在某种程度上依赖信仰活着。如果你是不可知论者或者无神论者,这不是说你什么都不信,而是说你已经接受了另一套信仰体系,其中为世界、物质、人类目的、理性的原理作出了解释。没人能证明有关终极现实的信仰,但你可以比较不同信仰体系,看哪一套体系更可能是真的。哪一套体系更符合我们的经验?符合证据?自洽?你所在的信仰体系,是不是总要从别的信仰体系里偷偷运来一些价值才行得通?

今晚我们要讨论的是,怎么判断什么是对的,什么是错的?判断的基础是什么?下周我们会讨论追求正义和支持平权的道德基础。我想先讨论一下各种宗教和非西方文化是怎么做出道德判断的,然后讨论现代西方世俗社会怎么做出道德判断。最后我会讨论基督教提供的独一无二的资源。

在过去和非西方社会里,人们怎么做出道德判断?什么是道德信念、道德义务、道德动机?

道德信念是指,我觉得x是对的,y是错的。我觉得你绝不应该做x,应该一直做y。道德信念也叫道德情感。

道德义务是什么呢?不管你想不想做,你都应该做这件事。这就叫道德义务。比如说,我觉得种族主义是错的。这是我的感觉,但你不想仅仅以自己的感觉为准绳。你想说,如果你觉得种族主义不是错的,那就说明你错了。虽然你主观上不觉得这是错的,但你客观上错了。这就是道德信念和道德义务的区别。从道德情感的角度看,我觉得种族主义是错的,你觉得是对的,我们各有各的情感。道德义务则说,你应该认为种族主义是错的,不管你的情感是什么。那这种道德义务的基础是什么呢?

从历史上看,所有宗教和文化都说,在这个世界之上有一个神圣、超然的体系,为道德义务赋予了基础。基督教、犹太教、伊斯兰教都说,如果神说这是错的,这就是错的。道德义务就是这么来的。你不该做xyz,因为神说这是错的,所以这就是错的,不管你感觉如何。就算是不相信人格化的神的文化里也是如此,比如古希腊人。他们不相信一个创造世界的神,但相信有一个概念组成的境界,比如柏拉图。很多人相信“逻各斯”(logos),指一种宇宙的秩序,宇宙之上的一套道德绝对主义体系。如果你想过一种高洁的生活,你就必须向这种道德秩序看齐。

古代中国人虽然在文化上和地理上都离我们很远,但也有这样一套原则,尤其是孔子的学说。孔子说,你应该如此行,不是因为我这么说,而是因为这符合天道。孔子所谓的“天”,不是一个有人格化的神和天使的地方。他认为天是一种超然世外的秩序。我们必须符合天道而活,这样就可以过高洁、智慧的生活,就是顺天而不是逆天的生活。

所有宗教和非现代西方文化都说,有一些事情不只是感觉不对,实际上也是错的,不管你感觉它对不对,因为这是建立在某种超然秩序的基础上的。这种绝对的道德观不存在于你的内心——那里只有道德情感——而是存在于你之外。这是客观的价值,不是主观的价值。你有义务与之保持一致。当然了,儒教、佛教、基督教、印度教、犹太教和伊斯兰教对那个神圣秩序到底是什么有不同看法。这些绝对的道德价值观有哪些,他们没有共识。但他们都能对道德义务的基础给出一个理性解释。

然后道德动机就是这么来的。因为除非我服从绝对道德,否则我就会毁掉我的今生和来世。这就是传统上人们做出道德判断的方式。

今天世俗社会的人是怎么做的呢?我们的文化中存在巨大问题,是其他文化和宗教都没遇到过的。我们在道德义务上,也就是我们赖以做出道德判断的基础上面临很大问题。

在我开始批评之前,我想先解释一下。我并不是说,世俗社会的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就不能是好人了。有人曾经问马克吐温,你相信婴儿洗礼吗?(天主教和一些新教派别相信可以给婴儿施洗,另一些新教派别认为只有成年人可以受洗)马克吐温说,信不信?我亲眼见过呢!(笑)所以如果有人问我,你相信无神论者和不可知论者可以做好人吗?我会说,当然相信了,我亲眼见过呢。这是事实。

很多无神论者有非常高的道德标准和信念。但我的问题是,你是怎么做道德判断的呢?如果你是世俗主义者,那你如何要求人们遵守道德义务呢?我举个例子。这个例子在纽约可能行得通,在别处未必。现在一位普通的纽约世俗主义者会说,如果另一个国家里有人在挨饿、挣扎,甚至死于苦难,他们想到这里来,那我们就不应该建一堵墙。建墙在道德上是错误的。我们应该为他们做点什么。然后有人走过来对你说,我为什么要相信这些呢?另一个国家的人关我什么事呢?我不觉得我对他们有任何道德义务,我觉得那是他们自己的问题。

这位世俗主义者会怎么说呢?你说让他们挨饿是不道德的,他说没什么不道德。那你要说什么?你想对那人说,你有义务帮助他们,哪怕你情感上不觉得建墙是错的,这也还是错的。即使你主观上不觉得这是错的,客观上这也是错的。那人说,为什么呢?给我个理由。

世俗主义者有四种论点。我知道这些是因为过去20年里读了很多探讨世俗主义如何寻找道德基础的书。以下是这四种论点,以及为什么它们很容易被驳倒。

第一种回答是,让穷人挨饿不道德,因为我们的道德情感来自进化。今天的人强烈认为我们应该无私、爱人、关心穷人,是因为这些道德情感曾经帮助我们的祖先生存。我们有这些情感是因为我们就是这么进化来的,所以我们需要遵循这些在进化史上帮助过祖先生存的道德情感。这是一种论点。很多世俗主义的伦理学家这么说。

你看出为什么很容易反驳这个论点了吗?仅仅因为一种行为曾经帮助我祖先生存下来,并不能让我有任何义务去遵循它。就算你的情感来自进化生物学,你也没有义务去遵循这种情感,你会有这种感觉只是进化的结果而已。

第二个论点是实用主义的论点。你说,造一堵墙来把穷人堵在外面,让他们饿死,这样不实际。因为你也这么做,别人也这么做,世界就会越来越糟,会充满战争和冲突。所以对你和所有人来说最有利的办法,其实是关心他人,争取平等,帮扶穷人。反驳这个论点也很容易:所以你其实不是说让穷人挨饿是错的,你只是说这样不实际。这就已经降低了我的道德动机。此外,你还提到这符合我的最大利益。你说我不应该让穷人挨饿是因为这样做符合我的最大利益,那你就是诉诸我的利己之心,这真不是一个好的道德动机。但既然你说我的利己之心应该成为我判断是否该让穷人挨饿的基础,那我告诉你,从利己的角度出发,我就是不想帮他们。而且,每当你说让穷人挨饿不实际的时候,总有另一些人试图论证,这样其实是最实际的,因为穷人早点饿死了,剩下人的日子就好过了。所以这第二个论点也不成功。还是没有道德义务。你甚至都没说让穷人饿死是错的,你只是说这样不实际。

第三个论点是,道德义务来自社会共识。很多年以前,穷人挨饿是可以的,但随着我们进入现代社会,慢慢发现这样不对。现在让穷人挨饿不对,因为这是我们的社会共识。我们在人权、平权、博爱、关爱穷人方面都达成了社会共识,所以让穷人挨饿是不对的。这个论点也容易反驳:所以你是说,一千年以前,社会普遍认为奴隶制是对的,所以奴隶制就是对的?一位世俗主义者会说,不是,奴隶制在当时也是错的。好吧,但是当时没有这种社会共识。纳粹德国的社会共识是,我们应该用毒气杀死犹太人。社会共识显然不能成为道德义务的基础。

第四个论点是,反正你就是错的!让穷人挨饿是错的,众所周知,这是常识。反驳者会说,如果这是常识,那每个人都这么想,可是我不这么想,所以这不是常识。

还有第五个论点:我揍死你!(笑)在世俗社会里找不到道德义务的基础了,就诉诸权力。你也知道这有多糟糕。因为当你说你对穷人的感觉是这样,我对穷人的感觉是那样,而我对穷人的感觉要凌驾于你的感觉之上时,这叫做压迫。这叫做强迫。这个意思就是,如果我能获得权力,我就要把我的观点强加给你。但世俗主义者都说,我们是平等的,那我们的道德情感也应该平等。那我们怎么裁决任何事情呢?没有办法。

Alasdair MacIntyre(阿拉斯戴尔·麦金太尔)在八十年代写了一本很有意思的书,叫做After Virtue(《追寻美德:道德理论研究》,译林出版社,2008)。他在书里说,世俗社会的一个标志就是,我们没能提出一个做道德判断的基础,没能提出一个道德义务的基础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道德议题上面临如此棘手的冲突,因为除了对骂之外没有别的解决之道。我们不能诉诸任何基础,只有说我的感受优于你的感受,尽管世俗主义者认为我们本应是平等的。

你说,那我们投票吧。别忘了,社会共识也可能制造罪恶,我刚刚已经说过了。奴隶制曾经是社会共识,摧毁犹太人曾经是社会共识。这条路行不通。那你的道德义务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上的呢?麦金太尔说,世俗社会不仅无法找到一个基础,而且这个努力必然会失败。原因如下。

他说,所有其他宗教和文化的道德基础都不是武断的。这些文化里的道德规范总是符合人的目的。麦金太尔提到了“telos”这个概念,这个希腊词的意思是“目的”。顺便说一下,它和“logos”(逻各斯)是一样的,这个希腊词的意思是一件事的原因或理由。从logos有了logic(逻辑)一词。那人类的目的是什么呢?人类被造的目的是什么?麦金太尔说,只有了解一件事物的目的,才能针对这个目的做出道德判断。他说,“纵观历史,道德戒律不是凭空出现的。每一种文化中,人类道德的正当性都来自于一个具体概念——人类生命的telos(目的)或者logos(理由)是什么。”

麦金太尔举了个例子。(凯勒取下手上的腕表)。这块表是一块好表还是坏表?如果你不知道腕表的用途,就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。如果你拿这块表去敲钉子,结果手表坏了,你说,这个表真糟糕,这就不公平。手表的目的是告诉我们时间,如果走得准,就是一块好表。不能用来敲钉子不代表这是块坏表。

那人类的目的是什么呢?麦金太尔说,每种宗教和非现代西方文化都能回答这个问题,也因此有一个做道德判断的基础。世俗社会说,我们的存在纯属偶然;事实上,我们的存在经历了弱肉强食的进化过程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你就永远无法对人类行为做出任何道德判断。

科学可以告诉你,你有没有能力做一件事,科学还可以告诉你,怎么做更有效率。但科学永远无法告诉你,你是否应该做这件事。不可能的,因为你无法从一件事“是”怎么样推出一件事“应该”怎么样。科学可以告诉你“是”什么,但不可能告诉你“应该”怎么样。科学本身不能告诉你,你为什么会在这里。回答这个问题需要宗教或者信仰。没有信仰为基础,你就没有道德义务的基础。

如果我们的存在真的像世俗主义者说的那样,纯属偶然,没有任何目的,不过是弱肉强食的进化结果而已,那我们就没有道德义务的基础,我们刚刚已经看到了。一个生动的例子是Annie Dillard(安妮·狄勒德)写的Pilgrims at Tinker Creek(《溪畔天问》,上海人民出版社,2003)她因为这本书得了普利策奖。她住在弗吉尼亚州乡下的小溪边,她想更接近大自然,因为她认为越接近大自然,大自然就会让她更人性化。结果,她看到了大自然的残酷。她看到了弱肉强食。有一天她亲眼目睹一只水生昆虫叮了一只青蛙,让青蛙瘫痪,然后把它的口器插入青蛙的头里吸脑。青蛙就像一袋衣服一样垮下来。狄勒德没法忘记这一幕。

狄勒德反思时说,如果我只是进化的产物,那弱肉强食就是很自然的,感觉这样不对才是一种幻觉。如果我认为暴力和弱肉强食是错误的这种感觉是真实的,如果在我之外有一种道德现实告诉我,这个世界现在的样子是不好的,那这种道德现实是什么?它是怎么来的?狄勒德想说的是,作为一个世俗主义者,她能以绝对道德存在为前提而活。她实际上是在承认,她知道道德现实是存在的,神存在比神不存在更能让道德现实说得通。

比较世俗主义和宗教,你就不得不说,其实宗教更能解释你的体验。世俗主义者也相信道德义务,我们都认为人有道德义务去做一些事情。但是为了履行这种道德义务,世俗主义者就不得不从他人的信仰体系里偷偷运来一些价值,否则行不通。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对你说,你在比较不同信仰体系的时候,哪种更可能是对的?

我还有最后一点想说。我到现在都没有提到基督教,因为不只是基督教而已,其他宗教也相信绝对道德。但基督教依然有其独一无二的地方。

我见了很多纽约人,他们因道德问题与宗教分道扬镳。因为他们看到了偏执、自以为义、傲慢、伪善、暴戾。他们拥抱世俗主义来避免这些事,他们拥抱道德相对主义来杜绝伪善。但我想说的是,相对主义不是解决办法。

那什么是解决办法呢?古希腊人认为“逻各斯”(logos)是支配宇宙的秩序。如果你能与逻各斯相接,并按其规律生活,那你就是有智慧和美德的。《约翰福音》第一章说:“太初有道,道与神同在,道就是神。”“道成了肉身住在我们中间,充充满满的有恩典有真理。我们也见过他的荣光,正是父独生子的荣光。”很显然这个有点奇怪的“道”字是在讲耶稣。起初有耶稣,耶稣就是神,他降生到世上,我们也看见他了。但为什么叫他“道”呢?(英文版是word)在希腊文原文里,这个字是“逻各斯”。这里用了一个古希腊哲学术语,基督徒想表达的是,逻各斯存在,绝对道德也存在,但它不是一套抽象的标准。

如果你说,只要按照绝对的道德标准而活我就是有美德的人,那么你是个糟糕的人,因为你没有活出这种标准来。基督教说,逻各斯是存在的,但不是一套抽象的标准,而是一个人,是耶稣基督。道德义务也存在,就是认识他,通过与他在爱中建立亲密关系,你就认识了宇宙的核心。由于基督徒相信,你不是因为活出了道德标准才获得救赎的,你是因为耶稣到世上来,为你的罪被钉十字架,并且饶恕你,所以你是因耶稣的爱而活着。这就削弱了伪善的基础。

你说,我认识很多伪善的基督徒。我这么说好了,基督徒得救不是因为找到了某种绝对的天道,而且活出了这种标准,从而自我感觉良好,变得伪善。这不是基督教。基督徒如果真正理解了自己信仰的核心,即耶稣就是逻各斯,他来到世上,为你而死,遮掩你所有的过犯,好让你在恩典中生活,你因神的爱而活,这个认识就会让人谦卑。所以一方面你当然有绝对道德标准,也就是神的话语,《圣经》说的话,但这不会让你成为一个伪善自义的人。下周我们会在这个问题上讲更多。

(以下是现场观众问答摘选)

问:你说很多基督徒有这个资源却不好好利用。我同意很多人因为基督徒的道德失败而离开基督教。因此,既然那么多基督徒反正都不道德,过世俗主义的生活岂不是更实际,更好?

凯勒:但我想说的是,如果你是世俗主义者,那你根本就没有这些资源。首先,你无法为道德义务提供一个理性基础。有人说为什么不能让穷人挨饿的时候,如果你是穆斯林或者基督徒,你可以说,因为神说不应该让穷人挨饿。你可以不同意,但至少他们这么说和他们的世界观是相符的。如果你是世俗主义者,你就无权这么说,因为你只能讲你的感觉。你没有权利说你的感受高于别人的感受,因为我们是平等的,而你这样就没有平等对待我。第二,我还想说的一点就是,如果你没有基督教的资源,就很难去削弱对所有人来说都很自然的自以为义。Jonathan Haidt在纽约大学教书,是很有名的社会心理学家,不是基督徒,是一位世俗主义者。他说自以为义是人类的自然状态。他多次讨论到我们总是互相攻击,没法放下道德分歧来合作的事实。他说主要的原因就是人人都自以为义。他说你必须想办法削弱这种感觉。我不认为世俗主义者在这方面有能和基督徒相比的资源。你可能会说,可是很多基督徒也没这么做啊。好吧,这么说吧,9/11发生两天之后,我把一篇文章读给我太太Kathy听……你们又要说了,你每周不提一次Kathy就不行,是吧?但她真是有很多金句……(转向主持人)是吧?

主持人:(点头如捣蒜)(观众笑)

凯勒:我读的这篇文章在讲,为什么原教旨主义(fundamentalism,或译基要主义)导致了9/11。 文章说,任何认为自己掌握了绝对道德真理的人,都可能成为恐怖分子。Kathy说,不是啊,要取决于那个绝对道德真理是什么吧——你见过阿米什恐怖分子吗?她说,你从未见过阿米什恐怖分子是因为阿米什人的核心世界观就是——其实就是基督教的世界观——有个人在十字架上为他的敌人而死,还祈祷说:父啊!赦免他们,因为他们所做的,他们不晓得。如果这是你的绝对道德标准,如果这是你信仰的核心,你怎么可能成为恐怖分子呢?不可能的。只要你真正意识到这是你信仰的核心,你就会知道你的救赎不来自于你活出了绝对的道德标准,你的信仰就不会让你成为恐怖分子。这种资源是其他信仰体系没有的。世俗主义没有资源为道德提供正当性,也没有资源削弱人自义的本性,我认为这就是今天的社会中有这么多麻烦的原因之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