社会科学与现代人的叙事

巴伦主教和政治学学者杰森·布莱克利(Jason Blakely)交谈的这期播客,听了两遍,做了不少笔记,很受益。

两人讨论了布莱克利的新书We Built Reality. 布莱克利的主要论点是,研究人类社会的诸多社会科学,跟自然科学有本质上的不同:自然科学描述客观世界,其描述并不会改变客体本身。但社会科学难以企及这种严谨程度,其产出更像是一种诠释学(hermeneutics),而且这种诠释会规训人类行为向其靠拢,在这点上也有别于自然科学及其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。Blakely反对把社科研究的结果当作一种描述客观人类社会、且需要人遵循的科学。

巴伦主教和布莱克利都反对科学主义(scientism)的世界观,这种世界观认为只有科学方法能产出真知,凡不能用科学方法进行探索的对象都是不存在或者不重要的。布莱克利认为,人类行为中有一些叙事的、诗意的品质,无法化约为可测量的因素。这里就是科学主义和宗教叙事的冲突所在。他认为知识有不同的来源,现代人已经失却了“叙事”这种产生真知和意义的渠道,往往倾向于用科学方法作为衡量一切真知的唯一准绳。

巴伦主教提出灵魂拷问:柏拉图的《理想国》、莎士比亚的《哈姆雷特》、T. S. 艾略特的《荒原》里,就没有传达出一点真知吗?哲学也是非科学但能产出真知的渠道之一。哲学也以理性为工具。

两人都认为,人都活在某种叙事里。叙事可以既真且善,也可以既假且恶。现代人倾向于打造自己的叙事,而成为天主教徒就意味着进入一种已经存在的真实叙事里,人要做的是在其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角色。所谓的福传,不过是把这种叙事传扬出去——因为这种叙事才能告诉我们该如何恰当地规划自己的人生。

巴伦主教说,这些年他看了很多电影,其中最常见的一种叙事就是,我必须摆脱传统和权威的束缚,找到自己的声音,做我想做的事。这是现代性的原型(archetype)。但是,你的人生因此变得更好了吗?这是值得思考的问题。他说当时看到The Shape of Water这部电影,就对身边另一位神父说,这片子肯定能得奥斯卡奖,因为这就是完美的现代叙事:水没有形状,我赋予它什么形状,它就是什么。

布莱克利说,好的叙事给人的生活以秩序,以及秩序中的自由。

巴伦主教说,现代人亟需跳出既有的、时代所赋予的、在懵懵懂懂中被我们接受的叙事,然后尝试一些其他的叙事。最好的办法,就是尝试活出其他叙事,然后自问,我的生命更丰富了吗?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得到满足了吗?他同意圣若望·亨利·纽曼(St. John Henry Newman)的看法:人极少会因为辩论而相信一件事,人之所以认信,往往得益于自己尝试活出这种叙事时所遭遇的一系列的影响、直觉和经历,才会说我信——这种叙事的确让我看到事物更深层次的意义。

布莱克利提到洛杉矶神父Fr. Greg Boyle,他建立了一个帮助前帮会成员再次融入社会的帮助项目。他愿意给所有愿意改过迁善的前帮会成员一份工作,哪怕这并不符合自我利益最大化的“理性经济人”(homo economicus)思维——他认为人的尊严并不可以量化后加以取舍。

Father Greg Boyle: I thought I could “save” gang members. I was wrong. |  America Magazine

Fr. Greg Boyle和前帮会成员

又讨论到悲伤和抑郁的情感。布莱克利认为现代精神科学往往把人视作一种机器(homo machina,始自霍布斯),仅仅用生物化学的机制解读情感,就可能忽略情绪在更深层面的指向性。布莱克利说,悲伤固然可以用生物化学的语言来描述,并且使用药物加以干预,但我之所以悲伤可能是因为我最好的朋友去世了,我的情绪在这个层面是有意义的。巴伦主教说,小时候他每每经历负面情绪,母亲就会说,把悲伤献给主吧。这就把一种情绪置于一种广阔无比的意义语境中:你可以把自己的苦难献给上主,让上主和圣人用于救赎他人。这是把自己的情感生活融入更大语境的方式之一。

布莱克利年轻时是坚定的无神论者,二十多岁才归信公教。他说自己转变的原因在于,曾经的叙事已经无法支撑自己的生命了,根本活不出来。查尔斯·泰勒(Charles Taylor)的著作对他影响颇深。泰勒希望回答的问题是,活在世俗社会里意味着什么?复魅世俗社会又意味着什么?

泰勒在他的著作中反复述说的是,现代人“祛魅”过头,导致我们难以与一个更广阔且深远的世界建立联系。布莱克利认为,现代人与神圣遭遇的主要途径就是艺术——即便现代人不会用“神圣”这个词。泰勒也有类似的观点,他认为诗意是复魅的渠道之一。